先有大河,后有华夏。
大河安澜,方能“宅兹中国”。
网民带着自豪,把当代中国称为“基建狂魔”。所谓“狂魔”,一是执着于大手笔改善基础设施,二是高效于建设基础设施,三是得益于日新月异的基础设施。
基建狂魔的基因,大概要追溯到远古神话的大禹治水时代。
我相信这不仅仅是神话,更是祖先们奋力再造河山的记忆。不改造不行,因为黄河也温柔也狂暴,也滋养也毁灭。能不能治水,是否有治水诚意,甚至成了王朝政治品质的试金石之一,也是王朝治理能力的试金石之一。
太史公记载了汉武帝治理黄河的魄力和手笔。刘彻很早就想解决黄河水患,无奈他即位虽早,很长一段时间并不能真正决断大事。他的舅舅、丞相田蚡,借助方士神棍的嘴巴来掣肘,摆在桌面上的理由是怕触怒河伯;而真正的原因,却是无法摆上桌面的私心小算盘:田蚡的肥沃田产在黄河以北,那里是他丰厚田租的来源。如果朝廷加固黄河南岸堤防,一旦河水北溃,他的财源便会瞬间化为泽国。他宁要黄河向南溃坝灭掉村舍无数,也不能让他的钱袋子被打湿。于是治河之举,要等到田蚡死后,才能提上议事日程。
那些有志于拯救苍生于横流中的人们,需要强大的资源整合能力,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必须依靠强大的中央集权和一盘棋的举国合作。万里黄河,从青藏高原奔流到渤海,沛然一体,气贯长虹。任何问题都不是某一段能以一己之力解决的,很早以前,中国人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中国人骨子里的集体主义,很大程度上源于长期抱团应对跨流域的大河治理。
我曾经在兰州水务部门读到一本书,对古代的上下游协同防汛方式印象深刻。黄河之水天上来,每逢雨季,上游水涨一寸,下游水高一尺。当兰州监测到洪峰即将形成,会立刻派几个人向下游的河南等地报警。水路快于陆路,凫水快于行舟。报警的人下水前会吞服“不饥丸”——一种混合了油脂、豆类和糖的高热量食物,而后全身绑上充气的动物膀胱,随着波涛顺流东下,期间不上岸,除用水囊补充水分外,不食不眠。漂流到河南界内,完成报警,再由陆路返回甘肃。这样一个信息传递系统,跨流域顺畅运行,构思巧妙,令人震撼。
前几天看了穿越剧《庆余年》,男主角范闲吟诵“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震撼了他穿过去的那个国度,但是时人也很困惑地问他:“黄河是哪条河?”
纵观中国古代先秦、两汉、魏晋典籍,无论是河渠类专业文本,还是经史子集,河就是河,充其量称“大河”,没有黄河这个说法。到了唐人诗中,已经处处皆是“黄河”矣。黄河上游水土流失问题,在汉后唐前恶化。换言之,汉唐两个辉煌高峰之间的分裂战乱时期,恰好也是黄河流域生态恶化时期。
数百上千年间,中国人有治理黄河洪涝的意识,却没有治理黄河生态的意识。固然有“河清海晏”一说,但人们更多地把它视为一种政治清明的理想境界,而没有领悟到这是理念进步和技术进化可以实现的目标。唐宋王朝辉煌灿烂,但并没有疗治黄土高原的努力,伴随着对植被的巨大剥夺,只能让黄河流域生态雪上加霜。母亲河,颜色如土。
“闻鸡久听南天雨,立马曾挥北地鞭。”
长征之后,中国革命的大本营放在了陕北。解放战争爆发后,毛泽东转战于黄土高原的荒原沟壑,运筹于浊流奔涌的黄河、无定河、五女河之间。你去看电影《巍巍昆仑》,会油然感慨:我们的革命根据地,太贫困,太荒凉,太缺少绿意。
我时常想:一代伟人驾驭战争的同时,有没有留意过浑浊的黄河、破碎的黄土高原?
我坚信他们久有治河之志,久有春风染绿黄河之志,久有让人民丰衣足食之志。他们固然要打破一个旧世界,更要建设一个新世界,要让人民彻底摆脱各种忧患,无论是国内外敌人制造的忧患,还是恶劣的自然条件带来的忧患。“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变化的世界,在南方是“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而在北方,则是“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
新中国的重大战略性建设成果之一,就是举倾国之力,接续完成了大江大河的治理,让桀骜不驯的长江、黄河、淮河等一众长龙收敛了暴怒。
还是在陕北,距离延安市区七十多公里,有个小村叫梁家河。这里的人们在坡地种草种树,山腰筑坝拦水,山下发展林果,在减少水土流失的同时,也增加了收入。当地农民形象地称之为“穿靴戴帽束腰带”。
今天我们知道,中国的两大母亲河——长江和黄河,无论是经济、生态还是文化,都有国家战略,都有清晰的路线图。
黄河的滔滔黄水,首先要通过久久为功的生态努力,化为万里清流;黄河流域经济,要走高质量发展的路子;黄河流域古老而光荣的文化,要传承且新生。
这是再造河山,这是改写历史,所以注定艰辛而光荣,必将闪耀于人类自强不息的奋斗史。
当年,在民族危亡之际,冼星海和光未然创作了《黄河大合唱》,窾坎镗鞳之声,忠勇悲愤之气,向死而生之势,我族四万万同胞,终驱逐外寇,光复国土,奠定伟大解放之基座。
今天,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我们不再有那种生存危机,但我们有更恢宏壮丽的梦想。
这个梦想中,蜿蜒着一条河,她将洗刷掉持续了千年的浑浊肤色,美丽清澈地流淌在中国人古老而青春的家园。在这个令人荡气回肠的梦想中,我们携手奋斗,唱响当代中国的《黄河大合唱》。(肖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