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在海中,其西北有山。”——《山海经》。
在福建的西北角,坐落着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重遗产武夷山。许多文人墨客在此留下印迹,成就了一番文化盛举。儒释道三教在此共生,相互独立又互相补益。万里茶道在这里开启,转运茶叶的儒商以信立行,走向世界。
斗转星移,故事千百,都化在那一壶山水茶里,芳香千古,述说着中华文明关于“和”的记忆。
文脉起伏
“年年春自东南来,建溪先暖冰微开。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这四句诗,出自北宋文学家范仲淹的《和章岷从事斗茶歌》。斗茶又称茗战,是兴起于武夷山下的一种品茗方式,斗茶者各取所藏好茶,轮流烹煮,品评高下。斗茶歌又称斗茶令,古代文人斗茶时喜欢吟诗作赋,用以助兴增趣。一盏茶,一句诗,透露出宋代武夷文化的兴盛。
让我们用一盏茶的工夫,回溯武夷山的文脉起伏。
在武夷山南麓,有一座面积约48万平方米的遗址,这里是有着“中国庞贝古城”之称的闽越王城。公元前202年,闽越王无诸大兴土木,在武夷山下盖了这座城。92年后,无诸的后代余善叛乱,汉武帝发兵平叛,王城被焚,武夷山下一片疮痍。
到很久很久之后的唐朝,贞观之治,天下清明,上将军彭迁提督建州(建州辖武夷山)。彭迁曾随李世民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在建州,他一眼便爱上了武夷山水。解甲归田后,他捐资雇募民力在武夷山下斩草除莱,开荒筑室,引水溉田三千余顷,同时迁徙上万百姓到此定居。彭迁之后,其子孙彭汉、彭珰继承遗志,在此拓荒造田,开发桑梓。
也正是在唐朝,东南一隅的武夷山,开始享有全国的知名度。据清代董天工《武夷山志》记载,唐天宝七载(748年),朝廷派登仕郎颜行之封武夷山为名山大川,并在武夷山九曲溪一曲同亭湖畔题刻:“唐天宝七载岁在戊子七月,封名山大川,登仕郎颜行之记。”
南唐保大二年(944年),一位白发儒士隐居武夷山,他是“开闽宰辅”翁承赞。翁承赞在福建任盐铁副使时,曾劝闽王“建四门学以教闽士之秀者”,即在各府县乡广设庠序,供庶民入学,武夷山下学风渐起。翁承赞还大力推广茶叶种植,武夷山上茶香四溢。
北宋元佑四年(1089年),一位少年走出武夷山。少年名叫胡安国,他将拜当时的大儒杨时为师。彼时,杨时与另一位大儒游酢已从洛阳返回福建。杨时、游酢长期讲学着述于武夷山,胡安国与二人亦师亦友,也成长为一代大儒。胡安国后来开创了“湖湘学派”,晚年回归武夷山讲学,他用三十年光阴着成的《春秋传》,更是成为后世科举士子必读的教科书,被尊为“武夷先生”。
儒学在武夷山下植根繁衍,一条清献河让绿水青山更添生机。北宋康定元年(1040年),与包拯齐名的大清官赵拚知崇安县(今武夷山),他引西郊河水灌溉南郊农田,使百姓安居乐业,恩泽至今。武夷山下万物清平,千百年的积淀似乎就静候着一个契机,积厚而发。
九曲溪畔
南宋绍兴十四年(1144年),武夷山五夫里紫阳楼,三位先生围坐在茶炉旁,茶香卷帘,他们准备给一个名叫朱熹的少年授业。一年以前,朱熹的父亲朱松病逝,去世前他将儿子托付给挚友刘子羽,让朱熹拜刘子翚、刘勉之、胡宪三先生为师。于是,朱熹随母移居到武夷山,居住在紫阳楼。朱熹在这里生活了近五十年。
刘子翚、刘勉之、胡宪,都是名重一时且品行高洁的儒士,他们的学问各有所长,最终都融到了朱子理学体系中。
影响朱熹的不仅有儒。武夷山是三教名山,理学在此茁壮成长,佛与道也在此蔚然成风。佛与道的理念不断冲击着他的思想,又相继被朱子理学体系所吸纳。
在武夷山隐屏峰下,九曲溪旋绕曲折,隐屏峰云气流动,此间有一书院——武夷精舍。武夷精舍又称紫阳书院、武夷书院,朱熹于南宋淳熙十年(1183年)建成。“先生结屋绿岩边”“相与酬酢于精舍之下”“此志未可量,见之千载后”,这是诗人陆游、词人韩元吉、历史学家袁枢等对武夷精舍的印象。“武夷精舍”的牌匾下,名流云集,学者如织,朱熹在此教导出了蔡元定、黄干、詹体仁、真德秀等一批门人,他们将理学发扬光大。
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初夏,新茶盛发,浙东学派领袖吕祖谦跋山涉水来到武夷山,他与朱熹泛舟品茗,读书论道,相谈四十余日。吕祖谦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是邀请朱熹到江西信州鹅湖寺参加一场辩论会,吕祖谦还邀请了心学泰斗陆九渊。大会上,朱熹与陆九渊时而针锋相对,时而谈笑风生,中国思想史上两大巨擘的相会,思想的火花因碰撞而更耀眼。这场盛会,便是后世所称的“鹅湖之会”。
鹅湖之会三百余年后,王阳明为避宦官刘瑾之害,逃遁到武夷山的一间道观。他在武夷山遍访名胜,瞻仰朱熹所创办的紫阳书院,蛰伏月余后前往贵州龙场,后来有了“龙场悟道”。明正德十五年(1520年),王阳明奉旨巡抚江西,再至武夷山游学授课。“溪流九曲初谙路,精舍千年始及门”,王阳明写下一首《武夷次壁间韵》,词间皆是喜爱之情。
达则兼济天下,戚继光在东南十年戎马,大胜倭寇,随后北上,守卫北疆。途中,他泛游九曲,意气风发,在武夷山水光石上题下“大丈夫既南靖岛夷,便当北平胡虏。黄冠布袍,再期游此。”穷则独善其身,拒不行贿的明代御史陈省隐居武夷山,潜心于摩崖石刻。一座武夷山似乎包罗万象,慰藉着每一个来者的心灵。儒释道在此和谐共生,儒学的各个流派也在此相存相依。
武夷山水,兼收并蓄,不同思想在此落地生根。而这一切滋味,又化在那盏茶里。
万里茶道
武夷山以东,梅溪秀丽多姿,古老而宁静的下梅村在此生长千年。在村口有一块巨石,上面镌刻着一行字:晋商万里茶道起点。17世纪以来,无数的武夷茶从这里北上,到达俄国,再分销到全世界。
早在唐代,散文家孙樵就把武夷茶拟作“晚甘侯”推介给朋友:“晚甘侯十五人,遣侍斋阁。此徒皆请雷而摘,拜水而和。盖建阳丹山碧水之乡,月涧云龛之品,慎勿贱用之!”
由于武夷山立县较晚,古人对武夷茶并没有多少系统的梳理,就连“茶圣”陆羽所着《茶经》也未曾提及。清康熙年间,陆羽后人陆延灿花费十七年写下《续茶经》,补遗武夷茶。而在《茶经》与《续茶经》间隔的一千多年里,武夷茶早已通过海陆两条“丝绸之路”远销海外。而凝结在茶上的中华文化,也随着驼铃与船帆,传播海外。
清雍正年间,中俄签订《恰克图条约》,允许商人在两国交界处进行零星贸易。不久之后 ,一支商队就来到了武夷山下梅村。来者是有“乔家一个院,常氏两条街”之称的晋商常氏,他们要与武夷山邹氏商讨一门“南茶北销”的生意。
武夷山邹氏,常年“走粤东,通洋艘”,有一定的商业实力。常氏选中他们的,不仅于此。《邹氏族谱》中记载了两个故事,在一次对外贸易中,邹氏族长邹英章曾发现有十车茶质量不达标,他一把火把货全烧了。一次,邹家子孙仗势欺压小商户,强买强卖,邹英章带着子孙,拉起横幅当街游行致歉。这些常氏都看在眼里。
承载千年儒风,武夷山下的商人重利更重义。走进已列入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下梅邹氏大夫第建筑群,楼门两侧篆刻着“木本”、“水源”两幅横批,告诫子孙切莫忘本。走道上悬挂着数十副楹联字匾,“忠、孝、仁、义”等字眼频频出现。步入邹氏家祠,“无信则不立,不立则难行”的邹氏家规格外显眼。武夷山千年儒风,凝结出的是最纯粹的儒商精神。
立信行万里,武夷茶在迢迢茶道上行走了两个多世纪,万里茶道沟通中西,沿线一批城市因茶而兴。
“逝者如斯”,武夷山九曲溪水流不绝,朱熹当年刻在响声岩上的四个大字,依旧清晰。无数先贤都曾泛舟于此,和歌饮茶,又顺流隐入那万水千山。一壶武夷山水茶,映照过这无数个倒影,抿一口,皆是千古的味道,历久弥新。
武夷山不止山水。(叶欣 熊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