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北宋词和水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而在写到水的词作中,一条“横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宋史·河渠志》)的黄金水道——大运河(汴水),占据着十分突出的位置。它在众多作品中,都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间接,或显豁或隐晦地存在着。
这种存在,是多方面的。如歌咏城市繁华,是北宋词的一大特点。翻检《全宋词》可知,北宋词中所歌咏的城市,主要有开封、扬州、苏州、杭州、镇江(南徐)、淮安(楚州)、仪征(真州)、嘉兴(嘉禾)、常州、宿州、成都、太原、洛阳等。除少量作品歌咏成都、太原、洛阳外,北宋词歌咏的城市都集中在大运河一线。又据旅美地理学家马润潮《宋代的商业与城市》一书中按商税收取多少统计,排在前六位的北宋城市依次是开封、淮安(楚州)、扬州、仪征(真州)、苏州、杭州。这是北宋最繁华的六座城市,无一例外,也都在大运河一线上。而北宋词中,歌咏作品最多的城市恰恰是开封、扬州、苏州、杭州这四座城市。这也说明,北宋词所歌咏的城市,和北宋城市的繁华程度是高度叠合的。再如,在北宋词中,会经常高频率地出现一些专门的词汇,像“隋堤”“楚天”“汴水”“汴河”“汴堤”“淮水”“清淮”“长淮”“淮岸”“淮浦”“淮天”“淮山”“淮上”“淮口”“淮南”“江淮”“淮海”“楚山”“楚岫”“楚甸”“楚云”“楚江”“楚岸”“三楚”“平楚”“楚乡”“吴楚”“吴峰”“吴云”“吴天”“三吴”,甚至“河桥”“长堤”“柳堤”“柳岸”“柳边”等。这些词语在北宋词中大量出现,实际上是和北宋词经常以大运河为背景来写各种题材的内容有至深的关系。
最重要的是因大运河的关系,北宋词以送别为内容的作品中,送别方式发生了一个大的变化。贺铸曾用《醉春风》词调填过一首伤春怀远的作品,词中的“隋岸伤离,渭城怀远”两句,就高度概括了唐代与宋代送别方式的不同。
唐代都城在长安。长安的交通,既联系西域,又联系关东,所以送别地点主要有二:一是渭城(今咸阳东)附近的西渭桥,一是灞陵(今西安东南)附近的灞水桥。两桥分别送西行与东行之人。所行之人主要借助陆路。所以,唐人送别诗,除长安之外的送别可能会写到水、写到舟船外,写长安的送别,一般多写的是陆地出行。因是陆地出行,这些作品中往往离不开马。这又分为两类。一类是写送去边塞之人。这类人多是从军或到军营,而去的地方又是大漠、荒野,所以凡送别必写到马。如骆宾王的《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张谓的《送卢举使河源》:“故人行役向边州,匹马今朝不少留。”这些作品中都有马的形象出现。一类是写送出关东之人。东去之人,在离开长安及其附近时,因交通主要是陆路,所以送别诗中也多有马的形象出现。如王维的《送别》:“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李贺的《代崔家送客》:“行盖柳烟下,马蹄白翩翩。”即使被送的人,其最终去处或中途,可能会借助舟船,但在写离别之始时,都会从骑马写起。如刘长卿的《送李判官之润州行营》:“江春不肯留行客,草色青青送马蹄。”杨凭的《送别》:“江岸梅花雪不如,看君驿驭向南徐。”同样,外地到长安也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从边塞到长安,自然和马有关。如岑参的《送崔子还京》:“匹马西从天外归,扬鞭只共鸟争飞。”钱起的《陇右送韦三还京》:“嘶骖顾近驿,归路出他山。”一类是除边塞之外的天下四方到长安,途中虽会有水路,但最后“一里路”往往还是陆路,所以也离不开马。如李贺的《韦仁实兄弟入关》:“何物最伤心,马首鸣金环。”杜牧的《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时牧欲赴官归京》:“日暖泥融雪半消,行人芳草马声骄。”
唐代写离长安或进长安的送别诗言说的多是与马蹄、车辙相伴的陆路送别。因是陆路,沿途之景象,也多是青槐古道、长河远山、阡陌村驿、极浦离亭、荒郊野店、暮雪井邑、垂杨柳烟、落日残晖、衰草寒云、暮烟尘埃等。最常见的景象则是途中处处可见的萋萋青草。如鲍溶的《送萧秀才》:“从此无人访贫病,马踪车辙草青青。”雍陶的《送友人弃官归山居》:“春郊雨尽多新草,一路青青踏雨归。”这种种景象在唐代送别诗中交织在一起,就构成了一幅单调、荒寂、孤独、悲凉、艰难、漫长的陆路长行图。贺铸《醉春风》词中的“渭城怀远”,实际上就是指的这种唐人送别陆路出行的情景。这类送别诗的代表作品,无疑是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因诗写了唐人京城送行较为普遍的情景,所以才会入乐成为歌曲,成为唐人最着名的送别曲——《渭城曲》。
北宋以开封为都城。而开封与外地,尤其是东南,并进而与南方各地相联系的一条最重要的通道是大运河,所以北宋人送别地点多设在都门外的运河(汴水)岸边。北宋最着名的两首送别词即柳永的《雨霖铃》与周邦彦的《兰陵王》中,送别地点都是如此。而被送之人,一般需乘船离开开封,所以无论是“兰舟催发”(《雨霖铃》),还是“一箭风快”(《兰陵王》),说的都是离开开封时,在运河(汴水)上乘船而去的情景。因大运河是北宋最重要的水道,所以北宋许多词人,如林逋、张先、晏殊、苏轼、黄庭坚、晏几道、秦观、贺铸等,他们写的送别词,很多都是以这条黄金水道为背景展开的。
因是水路出行,北宋的送别词中就处处离不开船。如郑文宝的《柳枝词》:“亭亭画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柳永的《采莲令》:“一叶兰舟,便急桨凌波去。”欧阳修的《踏莎行慢》:“独自上孤舟,倚危樯目断。”晏几道的《清平乐》:“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都是写的这种送别情景。
为突出水路出行,北宋送别词在写到送别结束后,往往会有送的人回程骑马,被送的人离程乘船的提示:“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晏殊《踏莎行》)“纷纷归骑亭皋晚,风顺樯乌转。”(张先《御街行》)。在写到送别结束后双方的思念时,因女性多是送人者,所以她在离别之后往往会倚楼独望,其目力所及,也总是:“画阁魂销,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晏殊《踏莎行》)看到的是水路浩荡,烟波渺远。因男性多是被送者,所以他在离别之后都是乘舟而去,其途中所经,也多是:“寒潮小,渡淮迟。吴越路,渐天涯。宋王台上为相思。江云下,日西尽,雁南飞。”(张先《芳草渡》)经历的是一路南向,水路远行。无论是居者所望,还是行者所经,都离不开水道。而北宋送别词中所言说的这些水道,很多情况下,指的都是大运河一线。这连续不断,或澄或碧、或大或小、或缓或急、或暖或寒的流水也就成为北宋送别词的基本抒情元素。如柳永的《引驾行》:“独自个、千山万水,指天涯去。”晏几道的《鹧鸪天》:“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都是如此。流水和舟船、归棹、轻帆,和夕阳、新月、残云、暮色、寒烟、疏雨,和鹭鸟、雁阵、寒鸦、蝉嘶,和疏柳、绿杨、烟树、芳草、荻叶、飞絮,和山峦、高城、画楼、渔村、灯火、晚钟等,这众多景象交织在一起,在北宋送别词中就构成了一幅丰富、温美、柔润、婉转、细、腻的水路出行图。这既真实地反映了北宋人对水路出行方式的一种侧重,也显现了宋词的婉约风格。贺铸词中所说的“隋岸伤离”,就是指的北宋人送人水路出行的情景。这类送别词的代表作品,无疑是周邦彦的《兰陵王》。因词写出了北宋京城送行的普遍意义,所以这首词也才会被称为宋代的“渭城三叠”(毛幵《樵隐笔录》)。(作者:苗菁,系聊城大学文学院教授)